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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一章 春风解忧 黄酒暖心

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一章 春风解忧 黄酒暖心

大旭与东土的边界处,山脉起伏,连绵不绝,峰峦如剑高指,耸入云端,云遮雾绕,仿若人间仙境。初春时节,冰雪消融,可偏偏在那群山之巅,如有仙人执笔,轻轻点缀了一抹洁白,山下青翠繁茂,山上洁白无瑕,二者相得益彰,更显自然造物之奇。

头戴斗笠,身已无剑的剑客,在山下逛荡了数日,偶尔会瞧见几处炊烟,于是手中无剑的剑客便临时起意,在山脚下寻了一户好人家,将陪伴了自己数月之久的毛驴就此留下,接下来的翻山越岭,剑客选择一人独行。

剑客走走停停,反反复复,去而又归,在山间徘徊,但最终却仍在山脚之下,仿佛从未开始登山。剑客百无聊赖,干脆躺在芳草之间,酣然睡去。

身旁骤然出现的黄衣老者,无奈地摇摇头,苦笑道:“您这是把我们当孩子耍呀,是要我们陪您一起捉迷藏吗。”

山岭间一处寒潭,亦是有一名妆容模样都相同的剑客,盘膝坐在湖畔处的一块巨石之上,邻水垂钓,拿着鱼竿,身侧放着一只鱼篓,学着垂钓老翁的模样,挂饵抛竿。

这位剑客的身后同样站着一个老人,不过却是穿着一身青衫,神色平淡地看着剑客钓鱼。片刻后,老人不禁哑然失笑,无奈道:“您这是何必呢。”

空旷的山谷内,有一名剑客坐在沙土松软的溪畔边,饮酒吃肉,吃相难看。

剑客身后也同样地站着一个老人,白衣白发,老人似乎在憋笑,亦是无奈道:“您,吃的开心就好。”

相较于前三者,这位剑客算是不请自来,恶客登门了。灰衣老者自己品茶,剑客正好坐在老人对面,对于眼前的茶水点心,剑客懒得理会,四下打量后,点了点头,神色诚恳道:“你这老鼠洞不错啊。”

“我谢谢您啊。”老人扯了扯嘴角。

在此处群山之巅,白雪点缀之处,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湖泊,世人称之为“天池”。剑客双手负后,脚尖点在湖面之上,悬空而立。

红袍老者站在其身后,一言不发。

剑客无奈转过身去,皱眉问道:“你们这里是没有漂亮姑娘了吗?非要五个糟老头子一起来找我?你们五个老家伙好像很久没碰头了吧。就为了找个我,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?”

红袍老者依旧是一言不发。

剑客无奈地摆手,其故意散落在四处的剑意身形瞬间散去,化作一道道剑气,缓缓归来,在剑客周身萦绕。

剑客无奈笑道:“小山子,这样行了吧?”

老人笑着点点头。

“行了,别板着了,老态龙钟的样子给谁看,瞧着比我都老。怎么,还想着让我叫你一声尊号?”

红袍老人笑道:“不敢。”老人身形一晃,变作略微年轻些的模样。方才的四个老人也是纷纷赶来此处,亦是化作年轻模样。

剑客满意地笑道:“这才像样,总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,算怎么回事。”

五个“年轻人”并肩站好,一同对剑客见礼。

剑客摆摆手,最受不得这种繁文缛节,一脸的不情愿地说道:“赶紧起来,好歹也是一方主人,让子孙后辈瞧见了多丢人,不要面子的吗?你们五个怎么说也是此地的脸面不是?我呢,不过就是借着那个家伙长了些辈分,其实啊,都是道友,都是道友。”

剑客一脸贱兮兮的表情,凑到这五个家伙的身边,低声道:“要是实在不好意思,跟我意思意思就行了。”

剑客使了个眼神,意思你们都懂,见长辈,拿点东西就行了,鞠躬啥的无所谓,你看我在乎过吗。

五人同时闭嘴,将头扭向另一边,对剑客的眼神视而不见。

什么意思?不懂,不懂。你懂吗?我也不懂。

对付这个老不要脸的,无论“年轻人们”如何地斟酌言语,终归会被他找到理由反驳,刮地三尺,贼不走空的事,真没少干,所以干脆不理他就是。

剑客对于这些“不肖晚辈”,颇感失望,竟然连长辈的一点点心意都体察不到,真是白修行了这许多年。剑客作势离去,不想再搭理这五个愚人。

红袍老者见其离去,不由得开口问道:“不知您要到何处去?”

剑客回头瞥了他一眼,皱眉道:“跟你有关系?”

红袍老者一脸无奈,只得苦笑道:“天地逍遥,您去往何处,自然与我无关。但您别忘了,翻过这座山,可就是大旭的国土。往西北走,过了那座边关,就是北境三洲,至于守着北境东部边关的人,想来您不会陌生。若是您在那与他动起手来,万一您没收住剑气,一剑砍到我这里来,到时候打碎了某处山水,文庙里的那些读书人还不是要找我的麻烦,所以,还请您高抬贵手?”

“那就高抬贵手一次?行,我跟你保证,我过了边关再揍他,你看这样行不。”剑客笑嘻嘻道。

我是希望您不动手,而不是换个地方动手。

老人有些无奈。

剑客凑到老人身边,轻轻地拍了拍高大老人的肩头,笑道:“你放心,若是能不动手,自然是最好不过。我会尽量想办法避开他,但他若是故意找我,那就没办法了。”

不就是打架嘛,我很擅长的。

老人摇摇头,劝是劝过了,至于听不听那就是剑客自己的事了。老人瞧着剑客身上的气机流转似有不畅,便问道:“您,北上的事,老先生知道嘛?还有您这一身伤……”

剑客点点头,算是肯定了老人的心中猜测,“老头子不在家,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,至于这次北上算是自己偷跑出来的。本就是自己故意为之的大道之争,与其躲着,倒不如去天外找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场。赢了,自然是天地逍遥,输了,倒也少了一桩烦心事。至于这一身伤,确实跟那几个躲躲藏藏了数千年的老家伙们有关,一是天地自然压胜,再一个就是手中无剑,加上那群臭不要脸的一群打一个,打不过也正常。”

“您北上只是为了寻剑?”老人接着问道。

“楼顶那把长剑的意义之重,想必不用我与你多说,所以除此之外,便只有北境的那把剑能用了。”

事关一人大道,旁人本不便多说,老人却仍是忍不住问道:“恩师手中之剑难道不能为您所用吗?”

“你说那骑青牛的小子?他的剑跟傻大个与小光头的剑一样,在我这就是一块废铜烂铁,无甚用处。再说了,他们是剑修吗?”剑客笑着反问道。

剑客言下之意便是,连剑修都不是,他们的剑能用?

老人神色有些难看,能这样称呼三教祖师的,您是世间独一份。

剑修与武夫算是世间修行道路中最为特殊的两种,与三教百家修士修行有着根本上的不同。前者皆是以自身先天炁为主,剑修以先天领周天,化天地之元气而成自身之剑气;武夫则以先天真炁领四肢百骸,循序渐进,生发出一股己身独有的纯粹真气。而后者讲究的是散先天炁于外,开气府以吸纳天地元气,铸金丹,化元婴。修行如同建造屋舍,前者是就地取材,着重地基;后者是取材于远处,讲究地基与屋舍皆需完美。

之所以剑不得用,除了那三人佩剑夹杂了浩然气,道门真意,以及三藏佛法,近而脱离了剑修同样追求的纯粹二字之外,更重要的原因依旧是修行道路的不同。

三教百家修士之剑,是剑术大于剑道,是为辅佐自身大道修行之外物;而剑修之剑,是剑道大于剑术,手中剑便是心中道。

除此之外,两者在十方阁空明殿洞玄镜上的大道显化,亦是千差万别。儒家是一本翻不尽的金色书籍,道家则是空无一物的平静水面,而佛家则是一座炊烟袅袅,但略显破旧的茅草屋舍。这三种景象是三教祖师各自的大道显化,其弟子万千虽各有差别,但本质相同。诸子百家各有千秋,尽数大道风流。

剑道显化则是一条周遭昏暗,道路光明的登山路,其尽头处有一座望不见山顶的剑气高峰,一座由一人之剑道道意变化而来的绝顶。这座山已万年不曾有人走近,无一例外,皆是在道路上远远观望。

数百年前,曾有一位享誉天下的道门道子,在成道登天之后,不知是何缘故,竟再次返回人间,舍去一身道法修为不要,转而去追求那剑修所谓的纯粹二字。意图借他山之石以攻玉,凭借原本对道的感悟,试图进山再登山,从而登顶剑峰,但最终却屡屡失败而彻底断送大道前程,坠入心魔,不得自拔。

曾有人就此发表过言论,若那剑山难求,不求就是。证道长生之法,世间琳琅满目,汝等按寻常修士修行之法,按部就班地修行,三五百年的寿数怎么都是有的,何苦执着于登山一事。莫不是尔等还奢望着能在道法佛法,以及读书一事上赶超三教祖师?此人最后更是盖棺定论,直接将剑道与武道并称之为断头路,武夫短寿,剑修短命,话虽难听,但事实如此。

故而有很多人就此彻底放弃剑修一途,转修其它法门,从而造就了习剑史上的第一个荒年,近乎一百五十年,没有诞生过一位越五境的剑修。

说此言论者,不知为何,本来尽在掌握的破镜飞升却突遭意外,原本的九重天雷不知为何竟变成了十九道,雷落之后,那人便彻底断了修行路,原本的九层楼修为也是如烟尘般消散。至于那人后来的登楼问道,檐下审案便又是一桩山上的酒后谈资。

剑客忽然感慨道:“如今的世间大道,可比我们那个时候多了不少。”

老人笑道:“但楼顶依旧属于您们那一代人。”

“只可惜后继无人。”

老人点点头,自己修道千年,出类拔萃的修行者已然见过太多太多,但却没有一个人,能走到先辈们的高度,甚至就连背影也不曾望见,更何谈与之并肩。

剑客忽然笑道:“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。”

老人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难。”

剑客不再言语,站在湖面上,任凭微风吹乱鬓角,剑客就只是望着脚下微微泛起的阵阵涟漪,深邃的目光里不知藏着些什么。

且让春风缓缓吹,吹散心头腌臜事。

五位老人默默地站在剑客身后。

剑客忽然心生感应,目光随之望去,不禁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打。”

剑客身形转瞬即逝,不再选择慢悠悠地赶路,而是直接缩地山河,一念之间便已来到了方才老人口中所说的那处边关隘口。

城关前的剑客扬起头,表情疑惑,自己独行之路为何要你承认,被愚弄之人亦是愚蠢之人。

红袍老人,望着剑客离去的方向,注目良久,忽然间摇头叹气:“希望那时的您能与当下更像一些。”

一座城关之前,剑客双袖之间剑气激荡,周身四处如同置身于剑气汪洋,磅礴剑气不断倾泻,望着身前那个郑重其事,身披银色甲胄,手执长枪的中年男人,剑客就只是微微一笑。

既然你要打,那我就陪你,至于打得你鼻青脸肿,老子概不负责。

城门前的银甲执抢之人,以枪尖点地,右手抓住枪尾,翻转手腕,枪尖上挑,男人率先向前,手中长枪直奔剑客心口而来,男人打算以最快的方式结束这场战斗。

剑客身形骤然消失,再出现时,竟是以右手手掌抓住那执抢之人的头颅,随后如同手拿杯盏,将那人头颅猛然向地面砸去。男人则是顺势倒下,反转身形,提抢上刺。剑客身形再次如云雾般消失,再重聚于男子身侧,一只手竟是直接将其提起,向后横抛出去,长枪瞬间脱手,人则向后迅速倒飞出去。那人尚在空中,剑客又是身形闪转,紧接着就是一拳砸在其胸口,一拳落定,打得那人继续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。男人将将落地,剑客身形又至身旁,以手掌按住额头,猛然用力向下按去,那人头颅深埋土中,血色中掺杂着无数泥土。

剑客不屑道:“就这?”

满脸血污和泥土的男人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诡异弧度,随后怒喝道:“离昧!”

男人周身随之显现出一道暗红色的圆形符咒,一息之间便转为赤红,与此同时,一道巨大的火柱,自下而上,由地底喷涌而出。

剑客身形迅速后退,以剑气架起一道屏障,挡在身前,磅礴四溢的剑气潮水,却顷刻之间被那股烈焰蒸发。汹涌的热浪随后袭来,直接将剑客掀翻在地。

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,男人缓缓站起,身长所穿的银色甲胄,经火焰煅烧后竟是变成了一种极致的黑,来自地狱的火焰不断地在甲胄上流淌。

男人的眼角亦是有黑炎流动,此刻,男人仿佛就是一只来自于地狱的恶鬼。

恶鬼从地狱的火焰中走出,长枪归手,向后一震,喷涌的火柱缓缓散去,化作一双流火黑翼,伴在恶鬼身侧。

剑客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尘,望着眼前男子,啧啧笑道:“青天白日的还能活见鬼了。”

剑客右手结剑指,周身剑气随之凝聚为一柄柄长剑,剑客以剑指在身前轻轻一划,笑道:“花里胡哨。”

数以千计的长剑,如倾盆暴雨,狂射而去。

男人舞动长枪,然后向前一推,再猛地一震,一股黑炎浪潮随即向前涌去,与剑雨相抗。

术法神通非剑客擅长,他向来是一剑了事,只可惜如今手中无剑。

黑炎与剑雨相抗之时,男人突然冲来,手提长枪,再一次奔着剑客的心口处刺来。

两次出枪,皆是致命手。

挑衅?!

剑客忽然皱眉,沉声道:“给你脸了?”

剑客身形闪转,右手握拳,突至男人身前,一拳直奔着面门招呼。

一拳将其打退,男人径直向后倒飞出去,狠狠地砸在城墙上,剑客身形随后再至,又是一拳递出,砸在其胸口处,一拳未断,一拳再至,两拳相加,竟是直接将男人的黑色甲胄就此打碎。

男人就此昏死过去,倒在地上不省人事。

剑客突然朝着城楼之上喊道:“滚下来给自己收尸!”

原来边关的城楼之上一直有一个人再旁看这场意料之中,毫无悬念的“打架”。

一席白衣,羽扇纶巾,瞧着三十岁模样的男子,跃下城头,飘然落地。

男子走上前去,对着剑客恭敬一拜,道:“小九,见过大师兄,多年不见,师兄风采依旧。”

原本板着脸的剑客,这才有了一丝笑意,双手负后,微微仰起头,平淡道:“起来吧。”

男子起身后,手中羽扇一挥,昏死在地的中年男人化作一股清气,重归男子身体。男子羽扇轻摇,缓缓笑道:“师兄手中已然无剑,做师弟的仍是无法胜之,非是师弟无能,奈何师兄修为深厚,真是令人望尘莫及,就算是再给我个千百年,也仍是难以追赶呀。”

打架打输了怎么办?使劲夸啊,切磋而已,做师兄的总不能揪着不放,厚着脸皮再打我一顿吧?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,脸面!不会有人不要脸吧,不能吧。

再说了,也没想真跟他动手不是,帮忙试试自己如今的修为而已,做大师兄的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。

剑客瞪了他一眼,“你脸皮比城墙还厚。”

“师兄谬赞了。”男子笑道。

剑客似乎没有开玩笑的心情,忽然沉声道:“你不该走这条路。”

人有三魂七魄,一名胎光,太清阳和之气,属于天;二名爽灵,阴气之变,属于五行;三名幽精,阴气之杂,属于地,是为天地五行。

可眼前男子却生而三魂不全,幸得恩师教诲,习得一术法,其根本在于破而后立四字。先是以幽精之魂为养料,进而补全其余两魂,再由新成之二者吸纳七魄重塑元神,故而男子便只有一阴一阳两道魂魄,以阳魄修神道,以阴魂修鬼道,一个人走两条路。

“自己选的路,哪有什么该不该的。万般雨雪风霜,自己受着就是。”男子淡然一笑。

“还是放不下?”剑客问道。

“从未放下。”

书卷上有句极好的话,“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”,自初读时起,男子便一直记到今天。

剑客若有所思,望向远方,轻声问道:“你离开那里多久了?”

“甲子光阴估计是有了,年纪大了,记不住事。”男子笑道。

剑客一个板栗就触不及防地敲在男子的额头上,后者刚想喊两声痛,说两句师兄欺负师弟之类的话,却发现他并没有用多大力,好像就是随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碰了一下。

男子望向剑客,他似乎从未在后者的脸上瞧见过这样的神色,千万年来师兄仿佛一直站在人间绝顶,俯瞰众生,哪里会有这般失意落魄。男子记忆中的剑客,好像就是一座古井,井边堆满落叶,井中死水,毫无波澜。

失望,落寞,遗憾,和孤独,此时此刻都在剑客脸上,像是在回忆着什么。

老师曾说过,这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了。如果说还有的话,就只是他年少时的记忆了。

而他的年少时光在很久很久以前。

沉默良久后,剑客才缓缓开口,“年纪真的很大了。”

“师兄,你现在有些不一样。”男子笑道。

“你觉得这样的心境能影响到他嘛?”剑客问道。

男子没有回答。

人生最难的,从来都不是与外物作纠缠,而是与己作周旋。时时问本心,处处皆有错。

师兄弟两人最后坐在城楼上,风吹着鬓角,各自揭了泥封,喝着一壶不过三钱的便宜黄酒,滋味尚可,虽说不如江南美酒那般绵软醇香,但却足以在这入春仍寒的边关,暖一暖人心。师兄弟彼此间没什么太多的话要说,认识的时间实在是太慢长了,有些话喝喝酒,彼此便心知肚明。

剑客偶尔会骂两句,说当初为什么不能大胆一些,可能事情就不会是如今这种结局。男子就只是点头,也不作答,有些亏欠,无法言语,只知道这辈子再难弥补。

剑客坐在城墙上,双脚悬空,随意摆动,以手掌轻敲酒壶,随口哼着一首在乡野间听来的小诗。

依山傍水房数间,行也安然,坐也安然;

布衣得暖胜丝锦,长也可穿,短也可穿;

雨过初晴上小船,今也谈谈,古也谈谈;

夜归饮酒桌案前,不是神仙,胜似神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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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北王府。

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,老王爷就已然起身。与往常一样,用昨夜剩下的茶水漱过口后,披上一件略厚些的宽松长袍,便独自一人在王府中散步。不知不觉间,老人便走到了张麟轩的芳槐柳,刚好碰见出来打水的求凰丫头,于是轻声问道:“臭小子还睡着?”

求凰点了点头,走到老王爷身边施以万福。

老王爷笑道:“你这丫头什么都好,就是规矩太多。”

求凰歉意一笑,道:“这些年,没少给王爷您添麻烦,王爷却待奴婢如亲人一般,这点礼数总该有的。”

“傻丫头,读了这么多年的书,怎么还是糊里糊涂的。那些早已积满灰尘且无人翻动老黄历,你一个小孩子理它作甚,除了徒增烦恼外,还能做些什么?对于一些个既定事情的对错黑白,现在就想着去推翻的话,还太早了些。况且所有真相未必都如你想的那般不堪。至于麻烦,无外乎是儒家的监察而已,都是些琐碎小事,不必在乎。不过,这么多年来,你倒是的确有一件让我不是很满意的事情。”老王爷笑道。

求凰问道:“还请王爷示下,奴婢一定改。”

老王爷打趣道:“我这一家子,七个儿子,唯独少了一个女儿。本来打算拿你当女儿养,不过你却偏偏要做我儿媳妇,你说说,这是不是很伤我这老头子的心。”

女子羞红了脸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老王爷笑道:“张家的规矩没那么多,以后没必要一口奴婢奴婢,既然你跟轩儿都定好了,那就是早晚的事。若是觉得叫爹有些早的话,就先叫叔吧。”

求凰摇了摇头,“王爷,这万万不可啊,不过是奴婢与公子的玩笑话……”

老王爷打断道:“好了好了,不说了,知道你面子薄,等以后事情定了,再改口也是一样的。”

老人咳了几声,不再打趣眼前的这个晚辈。既然儿子还在熟睡,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。老王爷转身离去,朝着身后摆摆手,示意求凰不必送。

求凰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,不觉间有些恍惚,老人的背好像弯了许多,每迈一步,似乎都有些吃力。

昔年那个拖刀战于城前的男人,终归是老了。

朝阳初升和黄昏日落其实是一个景象。

飘落的叶子,从来都逃不脱归根的命运。

日上三竿,张麟轩方才醒来,伸了个懒腰后穿鞋起身,一抬头便看见求凰正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,帮着少年整理近日来读过的一些书籍。

张麟轩读书其实一直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,读书杂而不精。杂不单指少年所读书籍繁杂,也指少年读书很杂乱,他不喜欢将书本规规矩矩的摆放在桌案或是书架上。读书时,读到哪里,便将书本直接倒扣,留着下次有时间在接着看。不过少年看过的书基本很少再看,看过一次,不管看完还是没看完,基本上就不会再去动了。所以当初那段读书时光,少年的屋子内,到处可见一本本倒扣着的书籍。而求凰便总会在少年午睡时,慢慢地为少年整理,用竹片夹在书页中,方便少年下次直接翻看,然后一本本分类放好,有关儒家的一堆,有关佛法的一堆,一些杂书再放一堆。

少年走到她对面坐下,胳膊放在桌案上,身体前倾,眼睛盯着这个极好看的姑娘。

求凰知道少年起身,也知道他此刻正盯着自己,却故意不去看他,装作专心致志整理书本的模样。

少年忽然凑到女子耳边,轻轻吹了一口气,然后声音柔和道:“再装。”

蛾眉婉转,窗笼羞红。

少年轻轻托起女子的下巴,嘴角上扬,一脸坏笑道:“小娘子娇滴滴,这叫夫君如何是好?”

女子打掉少年那极为不规矩的手,白眼道:“如何你个猪头。”

少年将下巴搁在桌案上,两只手拽起自己的两只耳朵。求凰猜到少年要干什么,一只手的手指戳起少年的鼻子,少年嘿嘿笑道:“大猪头。”

瞧着少年的滑稽模样,求凰也是不禁笑了起来,“你以后就叫张猪头好了。”

“那你就叫猪头夫人!”

“呸呸呸,我才不做猪头夫人呢!”

少年一下子扑到女子身边,轻轻拦住女子腰肢,扬起下巴,“那我可就要学一学那南山城的秦家少爷了,怎么娶媳妇,抢啊!”

“臭味相投说的可能就是你俩。”

“这叫英雄所见略同。”

“就你歪理多!”

“歪理只跟你讲。”

女子扬起嘴角,安安静静地靠在少年肩头。

张麟轩轻轻地拨弄着女子的发丝,感受着求凰的温润体香,少年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。

原本独属于二人的宁静,忽然被一声咕噜打破。

求凰掩嘴而笑。

少年有些无奈地盯着自己的肚子:“完蛋的东西,饿了就叫,就不能忍忍吗。”

由于不争气的肚子,张麟轩便只好带着求凰一起去了趟后院厨房。幸好那个姓董的老厨子不在,否则不在规定的时间跑来厨房偷吃东西,必然免不了一顿骂,少年小的时候可没少挨那个老头子的骂。

老厨子是个极为古板的人,王府定的规矩,该是什么时辰开饭就是什么时辰。早些年以张麟轩为首的诸多王府小孩,便时常玩得忘记时辰,错了用饭的时辰,便总会成群结队的来厨房偷吃,声势浩大的队伍自然而然便总会被老人抓住,站成一排免不得就是一顿责骂训斥。老人口水四溅,孩子们低头看着脚尖,等老人骂完了,孩子们便一个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老人,说到底还是会心软的老厨子便会问上一句,真饿了?孩子们有的像泼浪鼓一样左右摇头,有的便会很诚恳的点头,老人便只好生火做饭,喂饱这些跟他抖机灵的小兔崽子们。

姓董的老厨子站在一个少年看不见的角落,看着他带人偷偷进门的模样,老人只是欣慰一笑。

张麟轩来到灶台,掀开锅盖,只见里面放着有一只大白碗,碗中盛着一份葱花面,面上如旧放着一颗鸡蛋。

张麟轩环顾四周,笑道:“老爷子,宝刀未老啊!这躲猫猫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。”

姓董的老厨子缓缓走出,未等老人开口说话,张麟轩便急忙凑到老人身边,一脸笑嘻嘻若无其事的样子,却一个劲地在给老人使眼色。

看到没,我未来媳妇,老爷子,拜托拜托,给点面子。

老厨子无奈道:“吃吧。”

张麟轩重新坐回灶台边上,端起那碗面,大口大口的吃起来。少年吃过无数珍馐美味,但始终都觉得老人煮的面才是最好吃的东西。

老厨子看着张麟轩狼吞虎咽的样子,不禁笑了起来,“慢点吃,又没人跟你抢。”

少年呵呵一笑。

老厨子拿了个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择菜,求凰闲着无事便主动搬了个凳子坐在老人身边帮忙。

老厨子低着头,随口道:“日子还不错吧。”

求凰点点头,但没有说话。

“前些日子可不是我出手的,日后算账可莫要赖在我头上。以后有什么气,找那矮子发去。”老厨子笑道。

“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。”求凰说道。

“问。”

“竹芒书院的那位新山主若是执意带我离开,您可会出手阻拦?”求凰问道。

姓董的老人答非所问,轻声笑道:“都是客人。”

既是客人,自然便要听主人家的规矩。

求凰不解其意,老人笑着解释道:“我只跟你的长辈有些交情,当年既已还清,此后便再无瓜葛。”

求凰低下头,沉默不语。

有些事自己猜到,跟别人亲自说出口,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。

老人瞧着屋内大口吃面的少年,自言自语道:“大道修行与男女情爱其实是一样的,皆是在前行过程中容不得半分杂念。”

姓董的老人走进厨房,从酒柜里取了一壶黄酒,给自己倒了一大碗。老人端着碗坐在厨房门外的台阶上,不着急喝酒,眯着眼,望着天穹。

求凰忽然问道:“哪里怎么样?”

“一般般吧。冷清,却纯粹。”

张麟轩终于吃完了面,将碗筷就干脆扔在灶台上,随手顺了根黄瓜,拉着求凰就跑,还不忘回头朝着老人做了个鬼脸,笑嘻嘻道:“屋里的碗筷麻烦您咯!”

“你个臭小子!给我回来。”

老人坐在原地,喝了一口碗中酒,啧啧笑道;“这都入春了,怎么还这么冷呢。”

去而复返的少年站在厨房所在院子的门外,嘴里叼着半根黄瓜,含糊不清道:“老爷子,别骂人,有点事想跟你聊一聊。”

老人自顾自喝酒,懒得看他。

张麟轩则死皮赖脸地凑到老人身边,比他第一个台阶坐着。老人喝着酒,少年啃着黄瓜。

“老爷子,黄瓜挺脆啊,自己种的吧。”

“有屁快放。”

张麟轩笑嘻嘻的望着老人,说道:“求凰的事,您老帮帮忙呗。”

老人果断拒绝道:“不帮。”

“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哎,这年头求人是真难。家里明明供着一尊大佛,却一点用处都没,还要可怜我少年郎一趟一趟的地往外跑。”少年叼着黄瓜,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,随口道:“没意思,走了,老爷子。”

“站住。”

少年闻言果断回头,一脸阿谀奉承的谄媚模样,“事情有商量?”

“张允执都告诉你什么了?”老人沉声道。

“这可不关父王的事。”张麟轩脸色诚挚道。

“臭小子,出去一年,长本事了?”

“本事一般般,不过见识倒是长了不少。”

“威胁我?”

“不敢不敢,有商有量,怎么能是威胁呢。”

“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!”

少年不急不慢地啃着黄瓜,直到吃完了整个黄瓜尾巴,这才起身面向老人,淡淡道:“老爷子,在这座王府里,终究我还是主子,您呢,仆人而已。养马的黄老爷子,近些日子好像不在府中,有些气啊,我就只好撒到您身上。求凰的事,还是那句话,您帮帮忙,算小子欠了您个人情。”

“我为何要帮你?就凭一个主仆身份?”

张麟轩一改先前的嬉笑模样,扯了扯衣领,眼神冷漠地说道:“举头三尺,可有神明?”

老人不禁皱起眉头。

“冬日里,黄酒最是暖人心。不知您喝了这许多年,可曾暖和了些?”

“臭小子,果然长大了。”老人忽然咧嘴笑道。

张麟轩亦是笑道:“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
老人点点头道:“忙不白帮,将来可要你还人情。”

“自然。”少年作揖告辞。

张麟轩走后,老人将碗中的剩余酒水洒向大地,好似在遥祭故人。老人怔怔出神,呆坐在原地,喃喃道:“好好的一只老虎,怎么就生了一只狐狸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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